民間鬼故事-貓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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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崇禎末年,在江西南昌(早時稱洪都)府有一富戶,其家主人姓劉,人稱老劉員外。這老員外老兩口膝下只有一個兒子,被人們順嘴稱作小劉員外。小劉員外單名一個淵,表字源長,時年剛過而立,娶了本地另一大戶白姓人家的女兒做了妻子。小兩口伉儷情深,平日里舉案齊眉,日子過得很是美滿,唯一的缺憾是倆人成親將近十四年尚未生育個一男半女。老劉員外久盼個含飴弄孫而不得,心里漸漸焦躁起來,有了命兒子納妾的想法。
小員外劉淵不敢違拗老父的心意,可又不愿把對妻子的一腔深情分撇出半分。左右為難間,還是白氏夫人善解人意,倒來規(guī)勸丈夫,說夫君你是個讀過圣賢書的人,應(yīng)該明白“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道理,老人家如此安排本意并非擠兌,而是善為解鈴——既承繼了咱劉家一門血脈,又成全了你的孝道,何樂不為……
劉淵見妻子如此深明大義,十分感動,勉強(qiáng)同意了乃父納一房妾的授命。
劉家數(shù)輩經(jīng)商,家底豐厚,到小劉員外這一代富而思仕,開始讀書求取功名,可以說家襯人值,其納妾的想法一經(jīng)公開,自有冰人抓著大把紅線踹爛了門檻——目標(biāo)很快鎖定,臨縣一位家道中落的仕宦人家十五歲的小女兒被劉淵小員外含糊認(rèn)可,即將成為劉家子輩的如夫人。
老劉員外總算舒了半口氣,接下來開始起勁催促心不在焉的兒子盡快籌備落轎禮。劉淵眼見拖不下去只好起身準(zhǔn)備一應(yīng)奉贈、人工。
正當(dāng)一家上下作急急準(zhǔn)備之際,老劉員外忽然收到了遠(yuǎn)在京城做官的嫡親兄弟的來信,稱他家同在京師居住的叔父病篤,希望鄉(xiāng)里親友能遠(yuǎn)來探看,或許尚能目睹彌留。
老劉員外犯了難,自己顯然不可能拖著行將就木的身子跋山涉水前去慰問,兒子又正要行半幅新禮,這——還是劉淵“大度”,說爹呀,咱家的事情耽擱一時將來盡可補(bǔ)綴,叔公家那頭錯過了可是終天之憾呀!料來您不想落得個疏于人倫世故的名聲吧?——這好辦,兒子代您跑一遭兒得了!嗯嗯——還有,您不是一直沒顧上打發(fā)人去北面販賣那幾車藥材嗎……
老劉員外人老了,耳根子也顯發(fā)軟,竟一下子中了兒子的拖字計,略略想了想就點頭同意了。他這一點頭不打緊,有份給家里招來了一場奇禍。
話說劉淵小員外要代父親去往京師探親兼販賣藥材,老劉員外勉強(qiáng)同意了。不過老頭兒滿肚子放心不下,一來兒子長到三十來歲還從沒出過恁般遠(yuǎn)門,二來聽說北方不甚太平,西北闖匪(李自成農(nóng)民起義軍)鬧騰騰地正要進(jìn)犯京畿……
劉淵可沒顧及那么多,一來圖個出門見見新鮮,散散心,解解悶兒。二來,也是主要的,那納妾的事情嘛,眼前暫時不見,心里一時不煩。所以他搖唇鼓舌勸老父打消顧慮,答應(yīng)一應(yīng)雜事待他回來再說。
……
劉淵進(jìn)來后宅準(zhǔn)備行裝,捎帶著向母親、妻子辭行。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母親灑了幾滴不舍的淚水,怕自幼體弱的兒子禁不起旅途的辛勞,埋怨老伴兒同意孩子出行的決定太草率。白氏更是依依難舍,給丈夫包裹換洗衣衫,準(zhǔn)備盤纏銀兩頗勞動了番手腳。真?zhèn)€是“郎馬未離青柳下,妾心先到白云邊”。
劉淵安慰她倆。先請母親放心,說兒子雖幼年羸弱,但一直茯苓、人參服食個不斷的,自身都可以架火當(dāng)成大補(bǔ)的藥材來煨了,成年以后身體不是也健旺了嗎?又寬勸妻子,說自己平日里辛勤習(xí)練著幾招劍術(shù)的,足夠防身了,一路大可不必掛懷自身安全的。自己此去,事情辦完絕不多耽擱,立刻回奔……
就這樣,劉淵小員外身負(fù)家人的牽掛踏上了北去京師的官路。他做夢也想不到,此一去正一步步踏入了個恐怖鬼域,自己要擔(dān)許多的驚怕。
——
這劉淵小員外真的是沒出過遠(yuǎn)門,對于旅途的艱辛以前只是想當(dāng)然爾。這次真的領(lǐng)著幾個隨人,押著幾車藥材行走幾天后,才感到現(xiàn)實和想象間的巨大差異。蹭蹬途中,不光慣于受人服侍的衣食起居非復(fù)以往,一行人打尖住店每每還要勞他操心,這讓他這位平素享受慣了的公子哥很不受用,真想撂挑子折返家中。可轉(zhuǎn)頭又一尋思,這出來都幾天了,回返不還得受幾天同樣的行路罪數(shù)嗎?況且這么回去了總會被人嗤笑的。索性硬著頭皮繼續(xù)北上吧!
于是一行人一路走下去,頗為艱辛。等到穿過河南地界時已經(jīng)足足走了倆月有余。這時他們發(fā)現(xiàn),官道上開始不斷迎面碰見些南下的流民。這些人拖兒挈女,一個個衣冠不整,面目張皇。攔路一打聽,說前面來了流匪,劫村奪寨的,這些人都成了難民,是要向南邊逃避的。
劉淵哪經(jīng)過這個,結(jié)結(jié)實實吃了個驚嚇。可他到底經(jīng)驗淺薄,心存僥幸地認(rèn)為流匪行跡難測,不一定會被自己迎頭撞上,與其使得自己一途艱舛成了冤枉白跑,不如試探著繼續(xù)往前行走。與匪群打個交錯,落個有驚無險通過或有可能哩。
憨人竟有傻福,他們一行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繼續(xù)走了二百大幾十里路沒見到流匪蹤影。大伙暗自慶幸。不過他們也暗暗驚心于鄉(xiāng)野間流匪過后的殘跡,真是“幾處殘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呀!
眼見天色快黑下來了,前程旅宿還成了問題,且往前走著再說吧!
大家默默、急急地趕車向前去。誰知越往前走景物越荒涼,一個個鎮(zhèn)店顯然已成了“陰風(fēng)無人之墟”。道旁荒冢累累,無人收埋的尸骸也越見越多,以至于漸成堆壘,臭氣撲鼻中只見成群的烏鴉在其間跳來跳去,聒噪不絕。在西山如血夕照下,這簡直是地獄里才應(yīng)有的景象。
劉淵心里忐忑不安,催促隨人加勁趕路,千萬在天色黑透前要找到個合適過夜的所在。
大伙又一氣走了十幾里路,眼見遠(yuǎn)處樹的輪廓在愈來愈暗的天色下都看不清了,都有點心急,開始左右瞧看,想實在不行找個略能遮擋風(fēng)寒夜露的角落將就一宿算了。
正在這時,有個眼尖的跟隨突然叫了一聲:“前邊好像有人唉!”大家齊齊望去,果然,前邊路的轉(zhuǎn)彎處有個白影在晃動,好像是個人在蹲下又起來的。
大伙兒來了精神,想著一大白天連個活人影子都沒瞧見過,這回可碰見個喘氣的了,過去照個面兒,若是本地方人,哪怕問一問前途路徑也好呀。于是急急趕了過去。
等來到那白影近前,發(fā)現(xiàn)果然是個活人蹲在路邊,正守著一具死尸。那尸體胸前血肉模糊,顯然早死多時了。那活人正守著它啜泣,聽聲音該是個女子。
劉淵和隨人納悶,湊過去詢問女子家在哪里,這么晚了為何孤身一人守著個尸首,難道不害怕?
女子起先很警惕,張望他們一眼就埋下頭再不敢抬起。漸漸地,大概聽話頭覺得這些人不像壞人,便略略抬起頭答了幾句腔。
女子告訴劉淵和隨人,自己和腳下死了的那個人是姐弟,前兩天和父親一道離開家鄉(xiāng)逃避流匪,誰知倆人中途和父親走散了,雙目如盲地來到了這么個不知方位的所在。她把兄弟安頓在腳下這塊地方去尋找食物,轉(zhuǎn)了一遭兒,空手而歸,卻發(fā)現(xiàn)兄弟早被什么野獸襲擊死掉了……
女子不及說完又開始放出悲聲。
劉淵心下慘然,寬慰了女子幾句,無非人死不得復(fù)生,娘子還是想得開些好。雖卿兄弟不幸遇難,但娘子得以保全完身也是不幸里的萬幸。說得女子漸漸止住了悲泣。
接下來,劉淵犯了難,不知道該如何打發(fā)眼前這個落難女子。就此把她撂下掣身走開吧,亂世兇兇的,她一個弱女子難說不會遭遇啥不測;帶她一道走吧,實在關(guān)礙男女大防。這——
他猶豫再三最后一咬牙,嗨!大丈夫行事,上對得起蒼天下對得住自家良心即可!大不了效仿那宋太祖行事,也來一回千里送京娘罷了!
想到這里他詢問那女子有何打算。女子好像窺見了他的心思,顫聲說奴家如今家破人亡,逃命期間又經(jīng)歷幾番禍患,心膽已碎,方寸早亂。既有緣分與尊客人相逢,今后際遇全憑尊客人鋪陳了。
話說到這份上,劉淵只好決定帶上女子一道趕路。他命人埋葬了女子的兄弟,找了些水讓女子洗凈了身上在翻動尸體時沾上的血污。又給了她些吃的。
不知不覺間天已經(jīng)黑透了,連一點星光、一絲月痕都沒有。從人點起了幾把松明,深一腳淺一腳繼續(xù)摸索著往前挨。偏偏這時天空突然傳來殷殷雷聲。大伙全慌了,難不成今晚要挨雨淋不成!
女子這時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慌忙說前面不遠(yuǎn)處有座廟應(yīng)該可以遮蔽風(fēng)雨,自己和兄弟來時曾經(jīng)從它門口走過……
沒等到女子把話說完,大家便趕忙向那廟的方向趕去。苦旅荒磧,再沒有比找到個能落腳歇息的地方更好的事情了!
——那雷聲仿佛逐著人們的腳步,大家剛剛驅(qū)著車子進(jìn)到廟里,它那隆隆的大聲響已經(jīng)盤旋在頭頂了。那伴著雷聲的藍(lán)綠色的厲閃,仿佛從天上伸下來的一只只巨手,閃耀出的刺眼光芒穿過門隙、窗縫,竟像是要抓撓住些什么東西似的。
那女子嚇得瑟瑟發(fā)抖,在一聲悶雷響起時竟一頭撲進(jìn)劉淵懷里,緊緊抱住了他。
劉淵一時推開她不是,就勢攬緊她也不是,就那么支撐了個尷尬姿勢。借著火把的光亮,他這時才看清楚,女子長得眉目清潤,活脫脫竟是一副美人容顏。
他不由得心里一動,畢竟這是自己平生唯一一次抱了妻子以外的其他女子,別有一番感受上了心頭,覺得癢癢的。不過這種感覺立刻被理智所取代,心里開始自責(zé),覺得自己依柔偎嬌下一時心智迷亂,動了欲念,實在是大遜于生平立志效仿的柳下惠之高節(jié)。
話說那女子被雷鳴電閃驚嚇下意識地?fù)淙肓藙Y懷里,待雷聲停了才回過神來,急忙抽回身子,滿臉難為情的樣子。劉淵也一時訕訕的。為了緩解難堪。倆人互相叩問起彼此姓名、鄉(xiāng)關(guān)以及家中大略情況來。
女子告訴劉淵,自己姓苗,只有個閨中小名叫犬奴兒,保定府人,今年剛剛十九歲。母親早逝,父親和兄弟——尊客見說了,一散一死……
劉淵沒聽進(jìn)去別的,只在想一個如此清麗的女孩子咋起了那么個不入耳的名字哩!常見鄉(xiāng)間孩童被父母起個貓兒狗兒的小名兒,圖的是個好養(yǎng)活,難不成……
正想著的工夫,不知不覺間頭頂?shù)睦茁暆u漸小了,但是就像不愿輕易離去的樣子,還在不遠(yuǎn)處隆隆徘徊。幾個隨人愣愣怔怔杵著,誰也不說話,趕了一白天的路,他們顯然累壞了。
劉淵出了會兒神,剛轉(zhuǎn)過頭想安排大家休息,忽然聽見有人在外面使勁拍打廟門,聲音急迫而沉悶。
大家小心翼翼地拉開廟門,一個渾身血污,衣服破得幾乎遮蔽不住身子的人跌將進(jìn)來,伏地昏迷不起。
劉淵趕忙和幾個隨人動手搶救,灌水、喂食。好半天那人才緩過魂兒來,一迭聲地道開了謝。
大伙兒這才看清,這人有三十多歲年紀(jì),頭上挽著纂兒,上面插了一根道簪,顯然是個道士。不知什么原因讓他弄成了這么個狼狽相。
劉淵待他氣色平復(fù)個差不多了就問了他一句。道士倒是個爽性健談的人,一氣把自己剛剛的遭遇述說了一遍。
原來,道士進(jìn)來前不久在離這廟不遠(yuǎn)的地方遭遇到一大群野鼠,鼠群居然襲擊人,連撕帶咬的,饒你神仙也招架不住那樣綿綿不斷的進(jìn)攻。他是依仗著一副精壯身板豁命甩脫了的,倘是幼弱遇見那群東西絕對眨眼就得被啃成一把白骨!大家在這廟里恐怕也不安全,那群野鼠想是餓瘋了,難保尋食不撞到這里來,到那時恐怕幾個人連骨頭帶肉填它們的牙縫都不夠哩。
劉淵幾個人聽得變顏變色,正躊躇是不是該聽人勸轉(zhuǎn)移一下時,晚了——廟外由遠(yuǎn)及近傳來一片唧唧啾啾的叫聲,伴隨著呼呼啦啦,悉悉索索,咔咔哧哧以及其它形容不出個名狀的動靜很快包圍住了這間大廟。“完了!”那道士慘叫一聲,“這么快!鼠群找來了!咱們死定了!”
這時,已經(jīng)有老鼠從門窗縫隙往屋里爬了,其它等不及排隊進(jìn)入的則開始嗑咬門窗,咯咯吱吱的聲響不絕于耳。那道士、劉淵并幾個隨人魂飛天外,擠成一團(tuán)。閉了眼看都不敢看那些密密麻麻突入的老鼠,一個個繃緊了皮肉,準(zhǔn)備挨它們的撕咬……
——奇怪!過了老大一會兒,大伙兒誰都沒覺察出有老鼠爬上身子。一個個睜眼看時滿屋空蕩如初,那么大一群老鼠竟一個都不見了,好像剛才那一幕只是個幻覺。唯有那個先前被他們收留的女子站在了廟門處,臉上不是個正常神色,胸口一起一伏地,像是嚇壞了吧!
幾個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家的眼睛,滿腹狐疑。劉淵來到女子跟前,女子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語無倫次:“它、它們——忽地轉(zhuǎn)、轉(zhuǎn)頭跑掉了——我……怎么……”
劉淵安慰她,先別想別的了,我們經(jīng)見的蹊蹺不少了。咱們的命保住了,這就是最善!
……
大家死里得活慶幸不已。那道士更是興奮,覺得自己算是兩世為人。在各發(fā)了一番感慨后,大家湊成一圈開始細(xì)聊起來。
道士聽說劉淵一行正要趕往京城,不由得大驚失色,連連勸阻,說恩公小員外您千萬別再望那邊走了,就地回轉(zhuǎn)才是最善選擇——我剛剛從北面過來的,京師那邊快成鬼域了!
道士說京師那邊如今疫鬼作祟,人死了個十之五六。更有周邊的市鎮(zhèn)死人死得差不多成了空城,那染疫死掉的人一魂不散,到了晚間啾啾痛哭,聲音數(shù)十里外都能聽到(據(jù)史料記載,明末鼠疫大爆發(fā)時,京師衛(wèi)星城“新市城群鬼夜哭,聲聞數(shù)十里。”)。最嚇人的還不是這個,有的村鎮(zhèn)大白天就有鬼出來走動——看著幾個人在正常走路吧,不一會兒遇到個陡直的墻壁,他們竟不自覺徑直走上墻面,身子和地面平行著移動……人們發(fā)覺有異拿瓦片投他們,他們吱吱叫著瞬時消弭了影蹤(史料:有鬼“白晝出行市巷……觀之有形,逐之無影。”);有的村鎮(zhèn)一開始人們做買賣為了防鬼欺騙,每個攤位都準(zhǔn)備了個盛水的木盆,來買東西的顧客都被要求把銅錢投進(jìn)水里(鬼拿的錢入水即變成紙錢)。后來這個招法竟然不靈光了——擺攤子的竟然大部分都是死鬼在操持生前的生意(史料:“黔巷十四五人鬻賣雜貨者,十之一二對光無影。”……
劉淵幾個人聽著道士的話,一個個面如白紙。
道士話不停歇,說那人做鬼化魂兒的漸漸大家都習(xí)以為常了,沒想到那遍地走動的畜生也跟著作怪。成群出沒的老鼠自不用提。那吃過染疫鼠肉的貓兒一時也死掉無數(shù),這東西本來就通靈,多有積年老貓化作貓鬼聚成形狀出來作祟,先是掏食未及收埋的死人心臟,后來干脆竟乘隙襲擊活人……
劉淵一時說不出話來。道士說了半天也乏了,就提議先睡覺,有啥想法明天再說。大家立刻同意,白天趕路晚上受怕的早該歇息了。
劉淵給那女子在最靠里面搭好了地鋪,安排她睡安穩(wěn)了,自己和一行人也和衣躺下了,不一會兒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wěn),近些日子里的經(jīng)見化成了影像,不時撞入夢里。那夢都是些個噩夢,一會兒夢見累累尸骨,一會兒夢見那群老鼠又闖進(jìn)來了。最后一段夢里,自己的妻子白氏款款來到眼前,手里卻不知從哪弄來的,提著一把閃著寒光的寶劍。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卻怎么也拉不到。他連聲呼喚,妻子卻不說話,只是笑吟吟看著他。倏忽間,她的形影模糊了,漸漸的,就像一陣風(fēng)吹散了的煙氣般從他眼前徐徐消散開去……他急得大叫,不管不顧伸手去拉拽,抓握在手里的卻是那把寶劍,上面竟沾滿了血跡。他急忙甩手想丟掉它,那劍顫悠悠發(fā)出了嚶嗡的響聲。
他颯然驚醒,那聲響仿佛還在耳邊縈繞。他一時氣悶,忽地坐了起來。旁邊竟傳來一輕聲驚叫。他嚇了一跳,一偏臉,見先前搭救的那個女子不知什么時候來在了自己鋪蓋邊上,剛伸出一雙柔夷,十指抻探著凝在半空。剛剛自己猛地一坐起差點碰到她的腕子。
女子顯然乍受了一驚,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劉淵想著她是來給自己搭蓋被子的,沖他笑笑,表示謝意。女子飛快轉(zhuǎn)頭走回自己鋪蓋躺下了。
劉淵心里發(fā)甜,覺得這女子挺關(guān)顧人的,應(yīng)該是位善良人家女孩兒。
他再次躺下去,卻怎么也睡不著了。心里一勁兒琢磨開剛才那個夢:這到底主何吉兇呢?我受了一番驚怕,想家了?嗯——確實有點哩……思來想去,又多因了剛剛的那個夢,他打定了主意: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君子還是以趨吉避兇為本分——叔公家還是莫去了,想來兇多吉少!別逞一時固拗再把大家都搭進(jìn)去。兩個字,回程!
他心里打定了注意,心情竟急迫起來,更是連眼皮都不想耷下了,就那么一直睜著眼聽著旁邊的人發(fā)出的此起彼落的鼾聲。但畢竟疲勞過甚,也不知什么時候,一個不提防,還是被睡眠瞅了個空子一把拖入了自己的管域……
第二天醒來,天光已經(jīng)大亮。他把自己昨夜擬定的想法一說,大家舉四腳歡迎。道士尤其高興,說到底恩公是個識時務(wù)的俊才,不肯莽撞。自己正好想去湖北投奔本門師伯的,這下盡可和恩公搭伴一路。
只有那女子落落難歡,在一邊索索而立。劉淵明白她的心思,南返于自己一行來說是還歸故里,對那女子而言卻是飄零江湖,寄人籬下。他犯了一絲躊躇,想這女子還不如個京娘有個家,家里有爺娘兄嫂,可讓自己仿一番趙太祖去護(hù)送一遭兒哩。自己有家室的一個鄉(xiāng)紳子弟,冷不丁弄回去個孤身女子,讓鄉(xiāng)老、親友該怎么看呢?
那女子又像是猜明了他的心腹事,移步過來深深萬福,說恩公還家,沒來由攜了奴家一個萍水相識的女子定會招人非議。屆時奴家自己名節(jié)失掉是小,若累恩公一副古道熱腸被置于冰炭,那才是奴家百死莫贖的……
那劉淵除去仗義還是個好面子的人(男人嘛,大多如此),怎受得了一個小女子的這番衷情吐訴。說聲罷了,不妨我就仿那趙太祖行事,和你兄妹相稱也就是了。
話說劉淵提議和那女子結(jié)為兄妹,在場的人都覺得這算是最妥當(dāng)?shù)呐e措了,紛紛表示祝賀。女子也沒有異議。于是,皆大歡喜中一行人匆匆收拾了一下便踏上了南歸的官路。
一路走著,身后不斷有北來的逃難人群匆匆趕超他們而去。截住幾個難民問問,消息令他們震恐,說西北闖匪兵鋒已接近京城,大明社稷眼看難保了。難民勸大伙兒趕緊加勁兒逃奔,過不了幾天,匪兵取了京師,他們的的馬軍就會往這邊追下來,渡黃淮直下江南。
幾個人慌了手腳。為了加快行速,帶來的藥材劉淵也命隨人棄掉了,騰出車子讓剛剛結(jié)拜的義妹乘了,日夜兼程往回趕……
這天,到了該和那道士分別的地界了。大家依依不舍,畢竟共難一場嘛。道士把劉淵拉倒一旁,取出個長條包裹遞給了他,上面還留著被老鼠咬噬過的痕跡。道士說自己承眾人救了一回,無以答謝,這里面是把寶劍,是師門的一柄神器,留著給大家做個防身之物吧。
劉淵連連稱拒,說那是清士你師門里的物件,我們俗家外人怎好據(jù)有!
道士搖搖頭,說自己并不是把那劍送給他們,只是借給他們一時,待自己將來有了安身下落的地方,再登門討還。
劉淵不好再說別的,只好接下。那道士作了番解釋,稱自己道行輕淺,沒有直觀鬼怪的本事,只能看出劉淵眉目間隱隱有黑氣,怕是有什么邪物糾纏身側(cè)。有這劍伴隨身邊自可放心的——這劍可以預(yù)警兇穢,令其難以得逞——劍本來是一對的,這只是把雌的。雄的如今在師伯那里,那雄劍是可以自行飛出斬殺妖魔的……
后來幾句劉淵沒怎么聽到耳朵里,只是感激道士的一腔美意,轉(zhuǎn)頭命人包了幾件衣物贈給了道士。兩人揮手惜別,各奔前程。
單表劉淵。一路歸心似箭,磕磕絆絆總算回到了家里,這回途竟又花了倆月有余。
及至來到家人面前,被老父一把薅住便不肯放開。老頭兒口口聲聲,數(shù)落他自己把一身骨頭往外一扔,惹得爺娘妻子遺悲下半世也就算了,還要害得老子在列祖列宗牌位前擔(dān)下個絕嗣不孝的罪名。
劉淵知道京師的消息早已經(jīng)傳到了家鄉(xiāng),家人為他擔(dān)驚受怕好些時了,急忙出言寬慰。一家子淚水漣漣。
兒子歷險回來,老劉員外有種失而復(fù)得的感覺,更加觸動了他腹內(nèi)的那根掖腸子。于是半天也不想耽擱地給兒子重新張羅開納妾的事情來。
劉淵無奈,他本想先把義妹安頓好再考慮別的事情的,誰知老父親那么心急。
——那位義妹,劉淵引她拜過父母妻子了,起初幾個人很詫異,不過聽劉淵講過她的不幸遭遇后反生同情,安排她住進(jìn)了內(nèi)宅,妥善照顧了起來。
劉淵納妾的事在其父緊鑼密鼓操持下很快落實。新娘入得門來沒幾天,一家老小便對她腹誹不斷——太孩子氣了,禮數(shù)不周全不說,整天蹦蹦跳跳招蜂惹蝶的沒個正型。劉淵更是煩悶。雖然老父一勁催逼,但他根本提不起興致去和這么一個人事都不懂的小丫頭同房。
這天,他心情郁悶,想和白氏夫人待會兒,就起身去往后宅。剛進(jìn)后宅的門,就見一個白影從白氏房門里掠出,飛快地沖向后院墻,眨眼間便逾出了院子。他揉揉眼,想著自己看得分明,家里仆人都穿深顏色衣服的,剛才那個穿白的——莫非是賊!?
他擔(dān)心妻子的安全,急忙沖進(jìn)屋里。白氏滿面紅光,正坐在床邊,見他性急流火撞進(jìn)來驚詫地睜大了眼睛。他急急詢問妻子剛剛出去的人是誰,怎么還跳墻?白氏一頭霧水的樣子,說只有義妹過來坐了會兒,走了也有許久了。她還送了顆補(bǔ)藥丸給我哩,說是她家祖?zhèn)鞯姆阶樱{(diào)了蜜佩和成的,專補(bǔ)氣血。嘖嘖,香氣撲鼻,服下去清涼涼的,受活極了……
劉淵納悶,敢情自己過來時那賊還未及行竊便驚走了?看來得命家人勤加巡防,以免不測。
正思索著,白氏笑著問他:“相公拿回來個啥物什呀?剛剛義妹進(jìn)來時它嗡嗡響了幾聲,把咱那妹子嚇得直哆嗦。”
劉淵這才想起那個道士借給的那把劍還裹在原來的包袱里,就走過去把它抖了出來。他拿起那劍,順手抽出來端瞧,這一瞧不打緊,竟嚇了他一跳。這分明就是曾經(jīng)在夢里見妻子提著過的那把嘛!怎么——
白氏見丈夫舉著劍愣愣出神,不明就里,便好奇地問了他幾句。劉淵含混應(yīng)了一聲,把那劍順手掛在了床邊墻上,和妻子閑聊了幾句,心神不寧地轉(zhuǎn)身出來了。邊往外走,只覺得眼皮跳得厲害。
……
轉(zhuǎn)眼又過了個把月,北方兵兇戰(zhàn)危的消息接踵傳來,似乎改朝換代的日子不遠(yuǎn)了。人人驚悚不安。劉淵自不例外。可劉家那位小新娘依舊無憂無慮的,仿佛瞧看不見周圍人們那一張張愁眉不展的臉。這讓劉家上下對她更顯厭煩。甚至有人私底下悄悄議論,說還不如讓小相公收了他那義妹呢!那女子多嫻雅,整天躲在內(nèi)里,連陽光都不見她多出來曬哩。
又是幾天后,白氏娘子忽然不舒服,作嘔欲吐的。劉淵慌忙延醫(yī)處治。郎中來給白氏切了一回脈,拖了劉淵來在外間,搖頭晃腦地要求賞賜。劉淵不解。那郎中笑吟吟的,說小相公呀,這番賞賜壺公我是躲不過嘍——少奶奶是喜脈,穩(wěn)穩(wěn)仨月頭兒!我斷不會診錯的,換了旁人……
劉淵聽著略作思忖,一張臉變成了金紙般顏色。打發(fā)走郎中他疾步?jīng)_進(jìn)里屋,哆嗦著身子沖著妻子點指:“好啊!原來我倆結(jié)發(fā)之情就值那區(qū)區(qū)數(shù)月……你早就藏匿了野漢子,欺我不得而知……原來我是個閹雞公,累害母雞抱窩不得……”
白氏此時百口莫辯,愣怔了大半天,顫聲說:“相公既然想法先入成主,我實難辯白,夫妻一場,我自是要求一法子以證清白……”
劉淵此時理智已失,趕著話頭又挑揀出些尖刻的辭句來,直把個白氏呲得發(fā)不出一絲聲氣。他越說越怒,最后吼叫著要去書房攤紙立一份休書。如此說還就如此做,站起身來就沖向了屋外。
往外沖時,他一股急勁,不辨方位地撞到了外屋門框上,疼得他蹲下身子揉搓撞疼了的部位。這一疼,心里稍稍恢復(fù)了些理智,想著自己是不是過于沖動了。這時,就聽見里屋傳來鐵器落地的聲響,嘡啷啷。他忽地明白過味兒來,急忙撲進(jìn)里屋,張眼一看,傻了,見白氏已經(jīng)掣出道士那把劍刎頸自盡了。尸體旁邊,那刃口沾滿了血跡的劍,和早前夢里見到過的竟一般無二……
劉淵雖惱恨妻子的不忠,但畢竟和她做夫妻十多年了,想起往日恩愛不免心如刀絞。可他哪里想到,家里的悲劇還遠(yuǎn)沒有結(jié)束:妻子后事剛剛料理完,緊接著母親又出事了——老太太竟暴死在了義妹居住的那間屋子的窗下,捎帶著新進(jìn)門的小新娘也得了個歹癥候,變得癡乜乜的,和平日里的活潑好動一比判若兩人。老父親禁受不住接二連三的打擊,一病不起,漸至彌留。
劉淵面對家里的變故手腳無措,整天價郁郁寡歡。
這天,義妹過來義父屋里探看老劉員外,坐在床頭幾凳上和劉淵閑談了幾句。劉淵無精打采的,不過仍沒忘囑咐義妹留神子少出門,因為這幾天外面風(fēng)傳有妖鬼殺人取心,鄰巷一個孕婦被害后甚至連帶腹中胎兒都被剖掏去了,太恐怖了!
義妹一副驚駭?shù)臉幼樱f真是個亂世多出邪呀。
支應(yīng)幾句后,義妹話頭漸漸扯到接續(xù)香火上頭,說嫂子詐逝,繼來小嫂又魔怔了,下面該如何是好?劉淵長嘆,說任誰再挑起這個念想,最不濟(jì)也得服滿三年之后了,我如今心念如灰,可能冥冥里天意就是如此安排,或許我前世是個被罪之身,今生無后,做個絕一門子嗣的首罪也是合該……
義妹說勸他幾句,認(rèn)為他現(xiàn)下是鉆到個牛角尖里了,時間長了自己就想明白了。劉淵苦笑。
日子一天天過著,老父和新妾的病癥總不見輕,劉淵每天延醫(yī)求藥的加之家里家外一堆俗事糾纏,弄得心身俱疲。好在義妹不時過來幫忙,讓他在苦悶里感到莫大慰藉。
這天義妹又來幫他收拾屋子。他過意不下,連說有仆人照管就行了,可義妹一意孤行。鋪床疊被間,突然人一聲驚叫跑出了屋子。
劉淵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氣惱地問她是不是道士那把劍又嚇著她了?這晦氣物什自己早把它扔在個角落里了,它沾了妻子的血,是個不折不扣兇器也就罷了,每每還發(fā)出個嗡嗡響動擾人不安,我——他一邊說著轉(zhuǎn)頭看見義妹被嚇著以后臉色蒼白、楚楚可憐的樣子,心里升騰起怒火,喊叫來家人,讓把這劍拿去,投進(jìn)后宅修理農(nóng)器的鐵匠爐子里,熔掉算了!
家人領(lǐng)命去了,不一會兒,滿臉驚惶跑了回來,告訴劉淵,那劍剛投進(jìn)火里忽地噗嗤一聲響,竟化作一只青色的鳳凰投西北面去了。
劉淵恨恨,說那不是個妖器是什么!?
從此以后,義妹來得更勤了,拾掇里外的,連衣服都不讓仆人給劉淵去洗了,每每親自動手。這還不算,劉淵的飲食寢臥她也大包大攬下來。人們看在眼里,開始竊竊議論,這哪是妹子對哥哥該幫襯事呀,明明是妻子對丈夫當(dāng)盡的義務(wù)哩!
劉淵不是傻子,也覺察出了其中的異樣:義妹在他面前開始羞眉羞眼的,挨湊近些時往往有意用肢體擦蹭他的身子,對他說起話來也慢慢少了敬語,嗲里嗲氣倒多了起來。莫非——作為個過來人,他豈不曉得個中關(guān)竅!覺得有必要揮其慧劍、潑其冷水一回。
劉淵找尋了一個月色清朗的夜晚,把義妹請進(jìn)屋里,摒退了眾家人,要和她進(jìn)行一次深談。其內(nèi)容列為看客想必也都知曉了,無非勸妹子端正作為,以全為兄的古膽俠義;將來修遇機(jī)緣,妹子的終身做哥的還不全力奉全?!
……我當(dāng)?shù)朗磕切┠辏?/p>
這一番話劉淵說得委婉、堅決。大有徹底絕了那義妹癡想的意思。話說完后,劉淵靜靜等待她的反應(yīng)。但他做夢也沒想到,和他料想的妹子或傷心接受或固執(zhí)原念不同,她聽罷竟是一陣?yán)湫ΑQ了副以往從沒見過的神情,凜然說道:“嘿嘿!想不到你還真是個魯男子,柳下惠般人物。看你心意如此決絕,勢必不能挽回了,我也不用再辛苦演下去了。干脆!求不來最善,次善也可,只是枉我勞碌這么些日子!嗷——喵——嗚——”
劉淵還沒聽明白義妹話的意思,就見她早蹲下了身子,聳一聳腰背,再站起來時,整個面目竟變成了個貓的形狀——雙目閃著灼灼兇光,伸扠著鋒利的爪子沖他逼來……
貓鬼!!——突來的變故駭?shù)脛Y呆若木雞,眼見貓鬼爪子向雙眼摳來,他竟忘記了躲閃。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只見窗子哐地開了,青光一閃間,外面飛進(jìn)來一龍一鳳,一前一后將貓鬼夾住,沒等它做出反應(yīng),那龍一口銜住了它的腦袋,忽地一轉(zhuǎn)身掠出了屋子,那鳳也緊跟著飄飛而去。
這一切只發(fā)生在一眨眼間。劉淵腦子都木了,像是在做一個滿眼霧騰騰的夢。那夢一時難以醒來。
這時,打屋外踱進(jìn)兩個人來,邊走邊高頌法號。走在前面的竟是劉淵曾經(jīng)救過的那個道士。他的身后跟定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真人,身披鶴氅,臂托拂塵。
道士走近劉淵向他介紹,說那真人便是他的本門師伯。二人見雌劍飛回報警,知道他有難特來援手,那糾纏他許久的貓鬼已被他們飛劍誅除了……
劉淵好久沒聽明白,一副呆呆的樣子。老真人嘆了口氣,說凡夫愚癡,尚不明矣。讓他自己親眼見一見真相就是了。說著,端過一盆水來,念念有詞,沖著一面粉墻潑上去,那墻面慢慢呈現(xiàn)出影像來,歷歷在目的竟是劉淵前番出行到今日在家的一系列場景。
場景一:(遇到那女子前的一段時刻)一個迷路的行人正匆匆行走著,突然被一團(tuán)白影罩住,未及叫喊,心臟已見出來體外,鮮血淋漓。那白影轉(zhuǎn)臉時已變作一個美女形貌,手攥那人的心大嚼起來。這時,遠(yuǎn)處劉淵一行人左顧右盼著走來……
場景二:(大廟里)女子悄沒聲息地來到睡著的劉淵身側(cè),伸出一雙瘦長的手爪欲摳下,又有些猶豫。這時劉淵猛然坐起……
……
場景X:(顯然在劉宅以外)女子剖食了一個孕婦的心后,把她的胎兒順勢扒拉出來,拿起架勢似在作法。不一會兒那血淋淋的人胎竟變作一粒藥丸大小。女子捏起來獰笑……
場景X:(白氏屋里)女子殷勤勸著白氏夫人服下了那人胎化成的藥丸后又坐下談笑了一會兒。告辭出來后,見四下無人,一晃身化作個人形白影,復(fù)進(jìn)了白氏外屋門,蜷縮在門板后。這時劉淵走進(jìn)了院子……
場景X:(女子居處)劉淵的小新娘追趕一只蝴蝶,那蝶兒飛到屋廊下,她躡著手腳追了過去,無意間見一扇窗子開了條縫,她好奇地向里觀瞧。這時劉淵的母親趕巧路過,一撇眼看見兒妾的舉止,感到不雅,就輕輕走過去欲把她拉拽走。當(dāng)她來到切近正要抬手,卻見兒妾窺著屋里一副恐懼至極的樣子。老人家好奇,順眼瞧看,透過窗縫見義女正在梳妝,竟是:梳頭時一把摘下頭顱,梳攏順了再一把安上;裹腳時掰下雙腳,纏利落了再擺正擰上……老人家大叫一聲妖怪,倒地不省。那女子受驚,奪出屋子,見小娘正欲逃竄,便伸出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抹,小娘頓時變得癡呆……
……
更多別的場景無非女子走到劉淵屋子切近,那劍馬上嚶嗡作警……
漸漸清醒過來的劉淵看得目搖神駭。不過他還是有所不解,譬如貓鬼為何吞食人心;雖有寶劍預(yù)警,貓鬼仍有機(jī)會剖殺自己,它為何遲遲不動手?
老真人笑笑,說恩相公有所不知的。那貓鬼乃是積年老貓身死之后一靈所化,成了鬼也是個貓身。它苦求擺脫的辦法,生食人心便是個最切實的手段。因為人心是通竅玲瓏之物,主運血,血是人魂魄的寄所,故心為一靈之司。貓鬼不斷取食人心,自是可以通暢關(guān)竅,捎帶啟明了心智,以至于可以幻化人形,出沒于天日之下……
劉淵呆呆聽著,頭上汗涔涔的。
老真人接著剖析:剛剛消滅掉的這個貓鬼之所以不急于加害劉淵還試圖魅惑他,是因為它后來看出劉淵是個至陽之身(分先、后天)。他這身格養(yǎng)就主要得力于后天不斷服用些個人參等等至陽至火的補(bǔ)物。——那貓鬼其實是想采盜他的元陽真氣的,這東西一旦得手,勝過它修煉百十年。劉淵雖然已婚,早經(jīng)人道,但那元陽還是相當(dāng)豐沛的,惹那貓鬼垂涎不已。它就是揣了這么個小九九,要不,數(shù)十個劉淵也早就被它害遍了……
劉淵聽著,又像墮入了夢境,云里霧里在懵懂浮游。
老真人見他疑惑,又笑笑,說仙法鬼術(shù)修練來各有其徑的,有時為求急功大可尋求些個旁門左道。譬如昔年漢大將軍霍去病體弱,求延生之術(shù)于湘神廟中。神女顯身,求為夫婦。霍大將軍以為淫蕩,掩面而去。后來病危,命人復(fù)求湘神,神女惜告來人,說前番自己是想用太陰之氣彌補(bǔ)大將軍羸弱的,不想他凡夫不解神意,拂袖走了。如今再無辦法補(bǔ)救了……
劉淵聽著,漸漸懂了。親眼見識神奇讓他驚羨不已。心里不由動了個念頭。
老真人和師侄來辭行時劉淵向他們發(fā)了個愿,待老父百年之后,他另為小妾找個妥當(dāng)人家,再把家里安頓安頓就去追尋他倆的仙跡——一番經(jīng)歷讓他感悟了別樣人生,識得了別于以往的道理,莫若從此拋別紅塵,終身伴隨清幽,習(xí)練蒼術(shù)……
老真人聽了呵呵一笑,說他經(jīng)歷一番鬼趣,再被自己點撥一路,終于開竅了。閻浮世上的林林總總到頭來終是一場虛幻么!人間的生生死死只不過是這虛幻中的往復(fù)不絕罷了,實在不該執(zhí)迷流連……——你既已知識,那好!若干年后,我們可在某某山中聚首,不見不散!
說吧,二道飄然而去。
貓鬼的故事(二)
南宋紹興十三年,臨安府治下錢塘縣縣令因?qū)?ldquo;流民聚鬧”彈壓不力被上峰摘了印。繼任的縣主不到四十歲,科榜出身,是從新設(shè)的平江府平調(diào)過來的。
到任伊始,這位深諳官場做派的縣主自是先對一衙的幕僚班子作了番調(diào)整,除卻有司銓任不好擅為裁添的,基本上換成了自己的心腹。一位聘期到限沒有跟隨前任離開的師爺卻被他留下了。他深知時下民情復(fù)雜,必須要有個熟悉地方的老人兒跟隨左右,好時時提供個參佐,不至于將來行政深一腳淺一腳。
新任縣主到任,自是要被所牧地方的豪紳程式化地迎合一回,吃食若干宴席,領(lǐng)受若干禮物。縣主當(dāng)然明白這些人物懷揣的目的,奈何身在其位,對著那份利益攸關(guān)下的客氣、恭謹(jǐn),也不能把一腔欣不由衷做絲毫表露。
這天,縣主又收到一份請柬并一堆禮物。他心下正對這些感到厭煩,略略一瞟更是添了火性,把那柬子甩到地下,大罵收拜帖的門吏,說不長眼的奴才,什么人的帖子都敢接了往里傳!師爺也是,他傳了你就接下呀!
師爺聞聲進(jìn)來,見縣主鐵青著臉嚷叫,知道他在借題發(fā)揮。不慌不忙走過去撿起那請柬。他又摸出那拜帖,說確實是自己接的帖并安排送那請柬的人進(jìn)來的。您先別怒,還是先問明白了遞帖人的身份再說嘛。
縣主虎著眼,說什么人、什么身份!一個退職的前都頭,捕吏的頭頭兒,狗彘一般的人物!也敢效仿那些縉紳相公,向一縣之主提請恭盼——反了!拿火票來,我簽了,拘他到縣,先賞百十個嘴巴再大枷夾了衙門口示眾……
師爺捏著請柬、拜帖,靜靜地等了縣主個發(fā)泄間當(dāng),塞遞了一句:“這人是何差辦的家奴哩,老爺您何苦撕他一張豬狗面皮!嗨——您就捏住鼻尖兒,權(quán)當(dāng)是去到豬狗圈舍里走了一圈……”
聞聽是何家奴才,縣主身子不覺矬了一矬,欲待噴薄、漲得滿滿的口氣也登時稀索,零零落落應(yīng)了幾句,沉吟起來。師爺見他知道了厲害,趕忙上前攛掇,終于說得這位縣父母做出了屈身趨席的決定。
——這里還就得插個話頭說一說上面提到的那位何差辦,此人因一句“何力自東來,我向西方走”的偈子在青史間留了那么個小小名號,但這名號就像青茵間的一坨狗屎污染了幾叢綠草般,每每讓人翻到此篇一眼睹見心生厭惡。
這何力本來是秦檜的家將。老賊秦檜高踞相位,在高宗授意下扳倒了岳飛、韓世忠等朝廷主戰(zhàn)勢力,和北面金人媾和后一時權(quán)焰熏天。糾齊同伙兒,對朝堂、民間殘余愛國力量展開了瘋狂、血腥的清洗。何力就是秦檜集團(tuán)的得力干將,甚得老賊賞識,有秦黨馬前卒的稱號。這家伙依仗主子的勢力,廣植爪牙,害人無數(shù)。今番向我們這位縣主發(fā)請?zhí)娜司褪撬窒碌囊粋€鷹犬,老賊的孫輩奴才。
——既然決定賞那狗奴才一張薄面,縣主和師爺并幾個隨行就度日出發(fā)了。
越地多水,想要到那請柬上注明的地界大部分時候得走水路,縣主幾個人雇了條船,往那邊趕去。
走著走著,那船忽然靠岸停下了。縣主納悶兒,命師爺看看怎么回事。師爺?shù)脚摽诎屯藘裳郏貋砀嬖V他前邊就是貓兒塋了。“什么是‘貓兒塋’?”縣主問。師爺壓低了聲嗓,說那貓兒塋如今是個地名,雖帶著個“塋”字,但里面埋的并不是人,而是數(shù)百只貓兒。
“噢?”縣主饒有興致,讓他繼續(xù)講。師爺聲音壓得更低了:“您初來,好多事情不知情,這——”縣主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有點不悅,說你不愿講就算了!枉我把你當(dāng)做個腹心之人哩。師爺轉(zhuǎn)臉往艙外看了幾眼,回頭貼近縣主耳邊開始咕噥起來……
——原來,岳飛岳元帥被害后一年左右,正是秦檜黨羽圍捕所謂欽定逆黨最賣力的時候。有太多他們看不順眼的官民被羅織罪名關(guān)押、殺害,其中好多人被滿門誅絕。本地曾在岳帥麾下做過左軍統(tǒng)將的許仕就是其中一位,可憐他一門男女老幼三十六口全部被害,秦黨惡徒連其中未斷奶的嬰兒都不肯放過,真正的斬草除根吶!更令人發(fā)指的是,這些家伙居然還不解恨,甚至把許家飼養(yǎng)的畜生也捎帶著殺了個干干凈凈,做到了個雞犬不留,鵝鴨不剩!許仕最小的兒子酷愛養(yǎng)貓,他的貓有幾百只,都被秦黨惡徒弄死埋在了個土丘里,那土丘子就是前邊這座貓兒塋。
秦黨惡徒不容許民間祭奠那些死難者,民眾便借著憑吊這些畜生寄托對于死難者的哀思,發(fā)泄對秦黨的不滿——你不許哀人,我悲貓總可以吧!
縣主聽罷嘆了口氣,默默不語。聽著艙外櫓聲不絕,祭典歌謠此起彼落,更有帶了樂器來的,或吹唱或弦歌,聽來哀婉動人,讓聽者涌起悲憫。其中有一縷笛音最是入耳,飄飄渺渺,有種忽入云端,忽落瀚海的感覺:清麗中隱蓄沉郁,悠揚間夾帶滯澀,
憂傷里透發(fā)憤懣,令人聽著不能自已——忽地,一段伴唱陡地起來,竟與那笛音聲律相攜:
我本懵懂物,餐餐魚米食。生而有至樂,暗夜娛耍時。
不期黃金貴,不羨綺羅衣。徜徉墻隅處,鼠雀自披靡。
人間風(fēng)雨至,寒氣侵毛皮。……
這歌子伴著笛音唱著,竟讓一河客人不自覺落下淚來。
卻說縣主幾人搭乘的船好容易擠過了河道,又行了老大一程才來到了目的地。自是受到司賓殷勤接待。幾個人被請入宴所。縣主被安排在賓位上席首座。
縣主此前接到請柬光顧氣悶了,未加細(xì)看,直至落座才鬧清楚東主此次宴請的名目。原來這人敘往清剿“逆黨”有功,新受了皇帝的賞賜,除了一堆黃白,一紙名號,還捎帶著賞了他一個被罪的樂奴供其娛役。
等到那東主來桌前叩拜,縣主才看清他的面目。那人五十來歲,腦滿腸肥,圓眼闊嘴,粗頸寬背,好像一只揭去蓋子的河龜。這河龜一副志得意滿的神情,在縣主面前恭謹(jǐn)?shù)冒谅?h主怒火中燒,心想自己一個滅門的知縣竟被這么樣個下賤玩意兒揉弄!真想給他一窩心腳然后拂袖走人。可畢竟忌憚于人家那“欽賜”背景,壓了壓火氣沒敢造次。朝夕網(wǎng) www.awtjwob.cn原創(chuàng)不易,請大佬高抬貴手!
這東主拜了縣主又逐桌招呼一圈,回到主位,先揖謝了皇恩,又致了一番言辭,無非自家上沐皇帝老子天恩,中藉秦相洪福,下承何差辦垂顧,幾里外勞縣主關(guān)切,左右仗眾位兄弟幫襯,再加上自身潑命不顧,才置得眼前的一番基業(yè)。叵耐岳飛余孽死灰仍不時復(fù)燃,害得朝廷不敢疏忽應(yīng)對,自己并兄弟們還要不時被差喚著去鎮(zhèn)壓,不然大伙兒早就過上了每天歌舞煙花的安穩(wěn)日子了。后些時大家還不能放松,待徹底肅清了岳黨,自己和眾弟兄受了皇上和相爺恩賞,馬放南山的日子再美美過去吧!
這家伙真能鼓動,一席話撩得眾爪牙心花怒放,齊聲應(yīng)和,手舞足蹈。一時間群魔亂舞。
東主洋洋自得,揮手示意開席。
縣主坐在桌旁,心里升起驚懼。他眼見秦黨猖狂,才知道以往的聽聞不虛。不免把胸間那份怒氣又壓了壓。
酒筵一開,推杯換盞聲、猜拳行令聲、嬉鬧調(diào)笑聲響成一片,沸反盈天。縣主真的下意識地捏住了鼻尖,想師爺所謂不差,真像是來到了個豬狗圈舍里!
大伙依此來到縣主桌前跪拜敬酒,縣主秉著耐煩一一敷衍后命他們各自歸座。這時已經(jīng)有人幾杯黃湯下肚,仗著酒力開始放肆起來。其中蹦跳最歡的便是那位南十六叔。
這人縣主聽說過,是周圍幾個縣吃紅飯的劊子手里資歷最老的一個。經(jīng)他手被送上黃泉路的死囚犯不可勝數(shù)。縣主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是因為這人一年來曾被朝廷多次下文荊賞過。一個賤役竟能受到如此垂彰,還不是參與鎮(zhèn)壓岳黨賣力的緣故!縣主想到這里心里一陣翻騰,附帶著盤念起他那名號又感覺好笑,覺得這老小子怕是爹娘是配仔公豬、育欄母豬的種性,下這么一大堆后代,其十六往后排不定還有幾個哩!嘻嘻。
南十六叔瞥眼見縣主嘴角綻出笑紋,更加來勁。起身沖縣主施了一禮,又對著東主拱手,嘴里有一搭沒一腔的念叨開來,一上嘴先介紹起自家的“業(yè)務(wù)”來:“咳咳!沒說的!吃咱這碗飯首先得能壓住邪性——那斬人的刀是要提前蘸著雞血來磨——厲害公雞的血呵——這東西最能辟邪——舉刀子手不軟哩……就拿許家那幾十口子來說吧——我,我一刀一顆頭——碼了一片呦!都沒讓我那些徒子孫搭手——呵呵——那幾個小崽子我更沒費勁兒——刀刃子輕輕一搭,嘿嘿,切面條一般,脖子就斷了——可恨那些徒孫王八羔子,不,不敢伸手指頭蘸了血用嘴來嘬——那血不腥氣,還發(fā)甜口呢——硬人心膽哩……”
一群人聽著,不時拍掌起哄。
南十六叔大著舌頭講了一氣,忽然想起點啥,沖東主諂笑著,請求他何不把朝廷欽賞的那個樂奴牽出來伺候大家一回。
東主一拍龜腦門兒,說對呀,這茬不提我都忘了。來人,馬上把她拖出來給大家唱曲子!
那樂奴被幾個人拽到縣主所坐的桌前,席地坐下。有人抱來一張琴,代她安置好。她擰柱調(diào)弦,開始試音。
縣主攏目看去,見這樂奴像是個盲人,便詫異地詢問東主。東主哈哈笑開來,說老父母,您怎么連這個都沒聽說過!她身上還烙了金印記呢——這樣堪堪保住一條命的!那眼睛早被摳撐著眼皮用香給熏瞎了——這樣多好!成了個高漸離,我不是那秦皇帝,不怕她藏了鉛塊到時候摳出來砸我!卻現(xiàn)享受那秦皇帝的樂子哩!哈哈哈哈……
這老小子一陣放肆的狂笑。
卻說那河龜樣貌的東主得意忘形,周圍眾爪牙跟著一片起哄。有幾個站起身來恭維,說小的們真是沾了都頭您的光,得以經(jīng)見一回宮里皇上他老人家平時享受的樂子,今后大家更得賣力追隨了,將來您老被一身齊天的洪福,啪嗒落一點兒到地上,咱們撅屁股過去伸舌頭舔舔也能滋補(bǔ)得滿面紅光哩!嘿嘿。
這幾句羞皮沒臊的諂媚差點沒讓縣主把剛吃進(jìn)肚子里的酒菜又一氣吐出來,他使勁揉搓著肚腹,好容易安撫下腸胃沒讓它們抖了“口袋”。
東主一副樂于受用的樣子,愈加張揚。一迭聲地問哪位兄弟出來給助助興,打幾路拳,踢騰兩下腳——咱爺們兒弄不來那些文縐縐的玩意兒,端出這些來權(quán)當(dāng)伴舞,好給老父母并眾弟兄添個笑路。
南十六叔聞言當(dāng)仁不讓,卷起褲管一歪二晃走到當(dāng)場,向縣主和東主抱了抱拳,又環(huán)揖一圈,言稱自家平時會采菱舞的,如今要展演一番,博大家個喜笑。
人們發(fā)出一片哄笑。東主嘬著牙花子打趣他,說你老漢現(xiàn)在立都立不穩(wěn),別再舞一圈后再把腰胯閃了,歸家去伺候新娶小娘少了靈動再挨了魚叉桿子。哈哈哈哈!人們放聲狂笑。
縣主心里又起一陣厭煩。
這時,忽然叮咚一聲響,緊跟著泠泠琴音泛起。原來那樂奴自顧自調(diào)好弦奏起了曲子。宴席間倏地安靜下來,大家都想聽聽這皇帝賞下來的宮樂有啥高妙。
縣主平素也愛擺弄個琴棋書畫,于琴技雖稱不上方家,但也不十分懵蠢,大略可以聽出那樂奴撥出的弦音有軌有制。這樂奴鼓琴是有很深功力的。
東主的那班爪牙開始覺得新奇,聽了一會兒便不耐煩了。一個個抓耳撓腮、交頭接耳起來,說這就是傳言好到極好,連神仙都愛聽的曲兒呀!還不如我們地面上那個乞食的半瞎小子吹出的笛子音兒聽著受活哩。更有猥瑣的,哈喇子垂老長,說趕緊讓她駐了,給爺們唱段《摸小腳兒》……
那樂奴不為所動。彈到迫切處,竟動喉開唱了。唱的是幾曲“坊度”:
妾作深宮妓,君為路乞兒(音同泥)。
昔別難睹面,勢必永成離。
身寄章臺榭,妾心未擬還。
心如春后柳,蒼邁不吹綿。
……
縣主聽著,心里覺得怏怏。接著聽那樂奴唱時,曲子已換成了一闋《南柯子》:
經(jīng)年分別苦,弦歌豈可銓!一腔笛怨嘆華年。最是凄風(fēng)冷雨、佇亭邊。鵑鳥悲春盡,長鯨困淺灘。寂寥時候勸村鴨:落得春江水暖、且雙歡!
縣主一邊聽著一邊思度詞義。琴語寄心懷,感覺這樂奴一定有著一段凄苦遭遇。這女子風(fēng)華本來不俗,可惜獲罪成奴,落得個跌落俗塵濁淖。那一曲琴歌從來都該端坐于碧桐之下,彈唱給那歸巢的鳳鳥來聽的,這時偏偏便宜了一窩爛泥塘里的癩蛤蟆!
那群癩蛤蟆哪里解識其中風(fēng)情!南十六叔在一旁聽了會兒,十分?jǐn)∨d,抻挪開手腳,就地跳起了他那采菱舞。鴨跰雞蹦、狗奔蟹爬,伴著那清雅的琴樂,看著是那么滑稽可笑。
在大家的嬉笑聲中,南十六叔反不為恥,涎皮涎臉摸出一把刀子來,說這是自己平常防身辟邪的物什,下面再舞個潑風(fēng)刀,伴唱幾段紹歌。說來就來,真?zhèn)€就扭起腰胯
又舞又唱起來。
大家本來就笑話他的舞弄,這次又聽見他那病蛤蟆、哮老貓般的聲嗓,更是笑作一團(tuán),那聲浪一時把那女子琴歌聲都淹沒了。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東主意興不減,命人掌燈。咱們快活個通宵!
卻說那東主命人點上了燈火,要整宿宴飲。縣主暗暗不悅,覺得這家伙過于張揚,不知收斂,全然不懂得個韜光隱晦。如此行事將來不遇挫折最好,一旦遇到身死財盡恐怕是他的最好下場。哼!
東主那班爪牙個個山呼海喝,放浪形骸,那股小人得志的意興讓人看得心煩。那位南十六叔更是得意地?zé)o可無不可。
……
漸漸的,夜深了。縣主感到了困意,剛想托倦避席,忽然聽見一陣笛聲飄過來。這聲音很熟悉,那曲調(diào)和白天在貓兒塋邊聽到的相仿,在一片紛攘之中竟能清晰分辨。
不唯縣主一人聽見了這笛聲,在場的人全聽清了。那撥弦的樂奴聞聽,身子猛地一震,手卻沒有停歇,轉(zhuǎn)而將正在彈著的曲子調(diào)性陡轉(zhuǎn)為變宮,配合了那飄進(jìn)來的笛聲,竟兩兩相諧。
笛聲宛轉(zhuǎn),琴音沉澀。滿座的人們漸漸停止了嬉鬧,都被這兀來的笛聲吸引住了。忽然,笛聲、琴聲同時翻轉(zhuǎn)為變徵。哀婉、沉郁中隱隱透出悲愴。一段人聲就像是從天際傳來,伴著笛琴在唱著一支歌子:
我本敵國將,捐生報主恩。
朝堂奸佞惡,不許奠忠魂。
……
東主側(cè)耳聽著,臉色變得難看起來。招招手,示意幾個手下出去找尋,務(wù)必搜出那吹笛子的和唱歌的。
幾個人未及動身,忽然有人驚叫起來,一勁言稱有蹊蹺。
——連縣主都感覺到了,周圍燈影里影影綽綽開始竄出無數(shù)說不出形狀的影子。就像是幻像,又似是煙氣,時聚時散。有人伸手去抓,攥了滿把的空氣,竟什么也不是!
這些形影雖捉摸不著,但人們分明感覺到它們的存在。虛無縹緲里恍如有無數(shù)勾撓襲來,擾得人心驚肉跳……
那笛聲和琴聲一刻也不消歇,愈來愈急促。突然,那琴開始奏出一長串泛音,如蚊吟蟻哼;笛子反作超吹,聲音陡立起來后卻夾雜入打音、滑指,讓人聽來如同貓在嚎叫。席間的形影越來越多,直往人們身上亂撞。大家這時分明看清了,那些暗暗的影子竟化作了一個個貓的形廓……
大家開始慌亂起來,紛紛站起身子想往外奔。豈料那些貓的影子突地撞過來,竟隱入了他們的身體,大家更加驚恐。這時再想挪步,身子已經(jīng)不能移動了。
人們一個個大驚失色,張口想互相問問這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卻干巴巴發(fā)不出一聲響。
縣主和幾位應(yīng)邀遠(yuǎn)來的客人倒沒覺得異樣,不過那些秦黨爪牙一個個的樣子把他們嚇到了,也呆呆坐在原位,思量著眼前這一派驚恐變故。
然而更令他們驚恐的一幕緊接著發(fā)生了:那老劊子手南十六叔就像被人牽拽著一般,拎持了他那把刀,木登登來在東主面前,伸手按住他的烏龜頭,舉刀開始照著他的脖子比量。
東主嚇慘了,臉色如同白紙,渾身哆嗦,一泡屎尿順著褲筒腳汨汨流了一地。顫著喉頭,發(fā)不出聲息。他那意思其實很明白:姓南的,你放下刀,別傷我!
南十六叔臉上帶著一抹怪笑,手沒停歇,腕子一抖,東主那顆圓碩的腦袋頓時滾落塵埃。
大伙兒全傻了,一個個圓瞪著眼睛,大張著嘴巴。東主的那班爪牙腳步雖不能移動,一肚腹的湯湯水水卻不受限制地仿效他們的主子,沒個制扼,全灑漏了出來,席間登時臭氣熏鼻。
南十六叔竟是不慌不忙,走上前去有條不紊地一個一個摘掉了他們的腦袋……
縣主等人哪見過生割人頭!如此血腥的場面把他們嚇得差點沒當(dāng)場瘋掉。好一陣暈迷之后,他們清醒過來,見遍地狼藉,滿眼血污……
南十六叔此時顯然也清醒過來了,體如篩糠,涕泗橫流,最后身子一軟癱坐在地,大聲慘嚎起來:“真——真是我做的?!——親娘哎!我朝律法——連殺三人以上者,凌、凌遲活剮呀!老天爺!皇上!秦相爺!何差辦——救命卜——可坑死我啦……”
此時縣主才注意到,那笛聲早消失了,彈琴的樂奴不知何時也不見了蹤影。他耳朵里一時嗡嗡亂響,但這并不妨礙他聽清一段愈去愈遠(yuǎn)的歌聲,歌子的曲牌他也辨得分明,正是那《訴衷情》:
輕軀當(dāng)難歿長沙,頸血映殘霞。渚頭黃土新聚,孤冢繞寒鴉。
臨江畔,弔嗟呀!弄笛歌。清音吟卻,斬此仇讎,攜手還家。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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